儿时记忆中的屎壳郎
我出生于1958年,一来到人世,就赶上了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运动,紧接着是吃食堂,三年自然灾害,农业社吃“大锅饭”,十年文革,一直到改革开放,经历了二十多年的苦难生活。
我的父母都是社会最底层的人,大字不识几个,一辈子都是农民,没有当过干部,从未沾过集体的光,只是靠自己的辛勤劳动,养家糊口。像大多数人一样,有小偷小摸的习惯,但我不认为他们就是贼,是被饥寒交迫,不得已而为之。真正的贼,是那些胆大的半夜三更出马的“红头发”之类,还有手中有权,趁着夜色,堂堂正正打开集体库房大门,从里面”拿“整袋粮食或整桶油的人。这些人是谁,老天爷知道,土地爷知道,恐怕大家也心知肚明,但我今天还是不想说出来,打死也不说。
生产队里,大家在一起吃”大锅饭“,但扎扎实实劳动的人,却永远吃不饱饭,而那些不怎么劳动的,或者干脆不劳动的,反而吃得满嘴流油,这正应了圣人孔夫子的话:“劳心者治人,劳力者治于人”。即大多数人,都是被人治的“劳力者”,那些被称为干部之类的“劳心者”,毕竟是少数,所以,我可以说,大多数人的生活还是很苦的,光景过得紧紧张张。即使干部,在那种社会体制下,也就是吃香喝辣,房住得稍好一些。其中有的品质恶劣,行为不端,欺男霸女,作威作福,也是司空见惯,家常便饭,受害者往往选择忍气吞声,自解宽心。哪有什么理可讲?
自打我有记忆,要说关键词,就一个字:饿。大多数年份,队里每人分上200斤左右的麦子,几十斤秋粮,100 来斤红薯,这就是一个人全年的口粮。赶上最好的年景,记得最多每人分260斤麦子,要是遇上灾年,每人不到100斤麦子。几乎每个家庭,都是数着过日子,那个敢保证顿顿吃饱饭,而且还要在农业社像牛马一样,一天三晌地干,有时候还加班到半夜。
我们的肚子里根本没有油水,每人分上二三斤菜籽油,收成不好时,每人还分过七两油,年底破红(分钱),一部分家庭是短欠户,大部分家庭仅仅几十元,好的家庭能分100多元,这只是极少数。当时一斤猪肉八毛钱,分红好了,干三两天能顶一斤肉;分红不好,十来天才能买一斤肉,谁舍得吃?都面黄肌瘦,胃口大,能饿能吃。男劳力一天12分,女劳力一天10分,10分一个劳动日,加班另记分。到年底还要扣除一部分义务工,一个劳动日基本上都是两三毛钱。像我们生产队,最多四毛八分,最少的年份,还分过七分钱。可以想象日子过得有多难。
所以那时,大家都想过年过节,或者吃摊子(亲戚朋友过红白喜事,在那里吃饭)。尤其是吃摊子,基本上前一晌不吃,到哪里使劲地吃,只要不把自己撑死就行。当时流行语:“吃了好的饱三天”,说得就是这回事。
过年也是我盼望已久的大事。能吃白面馍,白面条,饺子,猪肉,年糕,枣山,罐罐馍……太美太美了,可惜只有几天,过完了年,又得吃玉米面馍,高粱面馍,红薯面馍,黍面馍,等等。把玉米面做成糕,我们称为蒸糕子,黍面和软柿子搅在一起,蒸成馍,红薯面压饸落,我们戏称钢丝面,还有各种各样的野菜。什么能吃的东西,我们都吃;什么能做的花样,我们都变着法地做。但人们还是开玩笑地说:“把这些东西做成爷爷(神仙的俗称)都不好吃”。言下之意,还是想吃白面馍。
我那时总感觉饿,想吃有油水的东西。有十岁左右吧,看见大家都挖屎壳郎吃,自己也跟着吃。屎壳郎学名蜣螂,属金龟科蜣螂亚科,又叫裹粪牛、滚粪牛,其主要以动物粪便为食,可以将粪便滚动成球状,推动向前。在我们这里,把屎壳郎称为“官牛”,它生长在粪堆、茅坑、大便周围,应该说是很脏很恶心的东西,但那时我们实在是饥不择食,竟吃起来了,而且吃了很长时间。
屎壳郎有三种,我们把它分别称作:钉子“官牛”、香炉“官牛”、婆娘“官牛”。钉子“官牛”是头部长角,像披甲的斗士,外皮黑色有光亮,爬起路来挺有精神,它是我们的最爱和首选,有时候也是我们的玩物,玩够了再把它吃掉;香炉“官牛”,头上没角,像香炉一样有几个不明显的“腿”,颜色和“钉子”官牛差不多,也可玩,也可吃;婆娘“官牛”,头部光光,身板低矮,胖胖的,皮肤灰黑,无光泽,看起来很恶心,一挖出来就被扔掉或打死。
屎壳郎的吃法比较简单。用炭火或柴火烤熟了吃,就跟今天男女儿童喜欢吃烧烤一样。我跟着大几岁的伙伴挖屎壳郎,他们手里拿着铁锨,提着小洋铁桶,碰见屎壳郎窝就挖。屎壳郎的窝很好找,粪堆、茅坑、大便周围的地面上,往往会冒出一小堆一小堆的虚土,下面肯定住着一个屎壳郎。用铁锨挖不了几下,就会被挖出来。如果是钉子“官牛”或香炉“官牛”,我们就抓住放到小洋铁桶里。有时也可以用水把屎壳郎灌出来。等收集的差不多了,就开始拾硬柴,用细柴火引燃,火旺了后,就把屎壳郎放进火里烤,用柴棍来回翻动,屎壳郎先是烧得乱爬,一会儿便不动了,慢慢就会闻到一股肉香,等到香味浓烈,屎壳郎也就烤熟了。我们的聚餐正式开始。
我们吃屎壳郎是很讲究秩序的。在这种场合,年龄大小,威信高低,拳头软硬,家庭地位,等等,都在这里有所体现。伙伴们围在一起,或蹲或站,或猫腰,或侧身,但不能伸手乱拿。老大(孩子王)给大家挨个分,有的分到了钉子“官牛”,有的分到了香炉“官牛”,有的给个大的,有的给个小的,像我这种年龄小些,只会分到一个很小的香炉“官牛”。
吃屎壳郎也很“文明”,力求做到“完美”。轻轻地把它捏住,用手指头弹掉上面的灰土,然后才开始吃。一般的吃法是,先拔下几只腿,嚼着吃;拽下头,掏着吃里面的肉;揭开两边的翅膀,啃着吃肉;屁股上的肉,最肥最美,是屎壳郎的精华所在,留在最后享受。小心翼翼地剥开屎壳郎的屁股,很舍不得吃,在眼前认真地把玩一番,然后伸出舌头,细细地嚼,慢慢地咽下去,拿舌头舔舔嘴唇,闭上眼睛,口舌生香,余味无穷。小伙伴们,个个吧唧着小嘴,津津乐道,心满意足。元曲有形容赃官酷吏“鹭鸶腿上劈精肉,蚊子腹里刮脂油”的,我们吃屎壳郎,可比这文明、高雅、地道多了。
那时候,隔不上几天,我们都会进行一次屎壳郎烧烤大聚餐。又过了几年,我渐渐长大,有时自己单干,捉上几只屎壳郎,在自家灶火里烧烤,一个人吃独食,那种香喷喷、美滋滋的感觉,真是一种无比的“幸福”。
那年月,我们吃过的美餐还有,烤麻雀,野兔肉,禾鼠肉,蚕蛹……但现在回想,只有屎壳郎会令我们感到十分地恶心,怕是这辈子永远不会去吃但却不会忘掉的“美味”。
我们是从何时开始,不吃屎壳郎了?记不得了。就像今天的有些人,得了健忘症,把过去的苦日子、恶心日子,统统给忘记了,只选择性地留下一些美好的记忆。现在的孩子,再不可能去吃屎壳郎了,我不知道,这对于他们,是一种幸运,抑或是不幸?
请那些怀念大锅饭的朋友,不妨再来一次屎壳郎大聚餐,也许就能给我一个正解。
上一篇:图腾的清唱
下一篇:追忆姑妈二三事(记叙散文)
推荐文章: